1月的晚上，一位82歲的古巴老人隔著他家的窗戶，叫住了一個路過的中國姑娘。

“China”“China”，他不斷地喊。

盡管古巴是西半球第一個同新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國家，但如今到這個中美洲小國旅游的中國人并不多。

姑娘擔心老人是在問她要錢，匆匆走過了他的窗戶?！暗拔液傲颂啾榱?，我實在忍不了這個心?！彼阡浿频囊曨l中說。她又返回去和他說話。

這個長著大鼻子的老人說著西班牙語，一邊用手比畫，讓她稍等。他從窗臺起身，走進簡陋的屋子里，從矮柜中拿出一個小本子，翻開來遞給她。

上面寫著漢字：“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二航空學校肄業(yè)證書——阿爾貝爾多·阿爾曼多·海索斯·阿隆索·桑煥，于1961年9月至1963年2月在本校飛行科學習。校長，孟力。政治委員，周洪波?！弊C書用透明膠紙加固過，左頁貼著他年輕時的照片。

兩人語言不通，老人只能反復在手掌上寫他來到中國的時間：1961。

1961年，新中國與古巴建交剛滿一年，中國政府決定幫助革命勝利不久的古巴——西半球唯一的社會主義國家培養(yǎng)飛行員。據(jù)媒體報道，當年有223名古巴年輕人來到中國，其中117名到山西臨汾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二航空學校(以下簡稱“十二航?！?學習飛行駕駛，106名到遼寧沈陽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八航空學校學習飛機維護。

阿隆索在中國度過了17個月，回國后參與多場戰(zhàn)役，也因此負傷。他攢了一抽屜的榮譽勛章，墻上還掛著一張支援“安哥拉人民解放運動”的證書。

那晚，他隔著窗戶和中國姑娘相約第二天再見面，并用手做出敲門的動作，說“Tito”——西班牙語里叔叔的意思。姑娘以為那是他的名字，誤稱他為Dido。

她將這段經(jīng)歷拍攝下來，發(fā)到中國的不同社交媒體平臺上，點贊量超過200萬，是特立尼達全城人口的近30倍。有人說，“Dido先生不知道在窗戶后面呼喚了多少個黃皮膚的亞洲人。”現(xiàn)在，他們都來了。

年輕人詢問他們的爺爺、姥爺、舅姥爺，老年人講述自己或老伴的印象，人們急切地回憶著這段歷史：

“我家在臨汾大十字南，星期天古巴學員乘解放大卡車進城從我們家屬院門口路過，見外國人可稀罕了！”

“我爺爺在臨汾接待過一批古巴的飛行員?！?/p>

“我老伴當時在空軍第十二航校任飛行教員。他帶飛的古巴學員羅哈斯是古巴學員班的班長，學成回國后寄過明信片?！?/p>

“小時候姥爺就告訴我，他在山西臨汾的十二航校的南機場教過兩個古巴的學生呢，當時他是地勤上的?！?/p>

一位河南的網(wǎng)友自稱是5組的教員，說Dido是4組的學員，“他的教員是周生敬，今年90多歲還健在?！绷硪晃痪W(wǎng)友親自到十二航校的舊址拍了些視頻。時任十二航校政委的周洪波的家人也發(fā)來了照片。人們熱切地傳播著這些消息，希望能有人把它帶到老人面前，讓他知道。還有人要包機票、包吃住，邀請老人回中國看看。

其實，來自中國的探望從未中斷過。2008年，旅行博主范毅波在特立尼達的一家民宿參觀時就見到了阿隆索。那是他女兒經(jīng)營的民宿，生意很好，大門上還用中文寫著“莉莉之家”4個字，是幾個臺灣游客給取的。

看到這個東方面孔，老人徑直走過來用西班牙語問：“你是中國來的嗎？”在得到肯定的回復后，他突然用中文說：“你好”，緊接著從嘴里蹦出來3個詞：“中國，北京，毛主席?！?/p>

“他說這是他一生中特別難忘的一段回憶?！狈兑悴ɑ貞?，老人讓女兒拿來相冊，指著一張自己身穿飛行服的照片說：“臨汾，長治?！?/p>

“我說這是我的故鄉(xiāng)！我們家離這個地方就兩三百公里！”范毅波對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回憶：“老頭特別激動，我倆狠狠地抱了一下?！钡兑悴ㄆ鋵嵅⒉涣私馐叫＿@段歷史。

1961年正值全國經(jīng)濟困難時期，中國空軍給十二航校的通知里提出：“訓練外國學員是我國國際主義義務，工作的好壞直接影響國與國，黨與黨的關系。責任重大，必須提高政治責任心，反對大國主義?！?/p>

教員們要學習西班牙語，編制外訓教材，但臨汾連普通新聞紙都買不到。據(jù)《臨汾晚報》報道，當時只好用黃色光面紙制作教材。校長閱后認為質(zhì)量太差，影響國際聲譽，才打電話請求支援了一些好紙。

那些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古巴年輕人就是用這些教材學會了飛行。十二航校的要求是，講西語，教漢語，鼓勵學員用漢語回答問題。2018年，這些老學員在古巴首都哈瓦那聚會時，仍有人能完整演唱《我是一個兵》。還有人記著一句中國俗語：“謙虛使人進步，驕傲使人落后?！?/p>

回到古巴后，這些學員在空軍中有個統(tǒng)一的稱呼，叫“中國人”。他們中的一位、古巴航空公司前副總裁曼努埃爾·羅哈斯曾對中國的媒體記者說，到20世紀80年代，古巴空軍的多位重要領導都是“中國人”。

十二航校后來連續(xù)8年承擔外訓任務，幾次更名改制，最終于1992年撤銷番號，整編為新的空軍第六飛行學院，院部遷往河北涿州。在存續(xù)的40年里，十二航校共培養(yǎng)飛行員3668名，包括航天員景海鵬和張曉光。

在17年前的那場談話中，阿隆索曾問范毅波，中國現(xiàn)在怎么樣。“北京快開奧運會了。”范毅波說。他問老人愿不愿意再回到中國，老人沒有回答。

范毅波把這段經(jīng)歷發(fā)在了博客上，只不過當時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還沒那么發(fā)達，沒多少人讀過。

2019年，一位游客在特立尼達的街上偶遇了阿隆索，當時他76歲，仍記得簡單的中文。他把這位中國游客帶到家里，給他看了自己的航校學習筆記和證書。有網(wǎng)友說，自己也碰到過這個喊著“China”的老人，只是沒理他。一些當?shù)厝藭眠@樣的方式向游客乞討。在古巴，比起當醫(yī)生、警察、教師，在旅游業(yè)里謀生賺錢更快。

2023年，另一位游客看過阿隆索的航校證書后，回國向攝影師朋友復述了“有人從窗戶里喊China、China”的故事。2024年，這位攝影師到古巴旅行，特意尋找阿隆索，拍了一段紀實的視頻發(fā)在網(wǎng)上，也沒引起什么波瀾。

直到今年2月2日，那個中國姑娘把這段相遇的經(jīng)歷發(fā)在短視頻平臺上，說特立尼達住著一個孤獨的老人，在問從哈瓦那到北京的機票要多少錢。這些話激發(fā)了中國網(wǎng)民的惻隱之心，許多人為此流淚。

旅行博主崔亮是在阿隆索“火了”之后見到他的。當時網(wǎng)上正流傳著關于阿隆索獨居、患病、貧困的種種消息。在特立尼達住了4天后，據(jù)他觀察，老人的生活沒什么問題。

阿隆索雖然獨居，但侄子就住在他的隔壁。他每天去女兒家吃三餐，步行大約6分鐘就能到。他有退休金，甚至有智能手機——這在當?shù)夭皇侨巳硕加械?，畢竟古巴的互?lián)網(wǎng)2015年才向公眾開放?！八氖謾C(外觀)看起來比我的導游的手機還要好?！贝蘖琳f。

在崔亮之后，一個生活在古巴的華人也去看望了阿隆索。再之后是孫凱迪，一個正在環(huán)游世界的姑娘。

2月9日早晨，她在阿隆索女兒莉莉的民宿里用餐時，一個腳步輕快的瘦老頭走過餐廳。她認出是阿隆索，禮貌地跟他打招呼：“我們中國人很喜歡你，也很喜歡莉莉?！?/p>

莉莉在一旁問：“為什么他們喜歡我們？”

“因為中國和古巴是好朋友?！彼忉尩馈?/p>

孫凱迪覺得他們明顯有些緊張。“他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來了這么多中國人，天天問他要不要去北京，過得好不好。每個人都會帶著自己的目的和想法過來，他們也不知道這一撥來的中國人對他們是什么態(tài)度?！?/p>

在旅行指南《孤獨星球·古巴》的描述中，特立尼達是個“沉睡了半個世紀仍未醒來”的小鎮(zhèn)。這里幾乎每天一半以上的時間沒有電，網(wǎng)絡奇差。孫凱迪隔天才能收到朋友前一天的訊息：2月8日晚上，不遠處的開曼群島發(fā)生了8級地震，古巴也可能會遭遇海嘯?！鞍?？特立尼達斷電了，我們摸黑打著手電筒在跳薩爾薩舞，沒人知道地震的事?！彼貜偷?。

從遙遠的中國涌來的關心，最終推動了一場聚會。莉莉突然接到通知，讓她和父親到中國駐古巴大使館去。據(jù)說她有些手足無措，不清楚事態(tài)會往哪個方向發(fā)展。

2月10日，阿隆索和10多位曾在中國學習飛行的老學員在大使館相聚，是為了共慶元宵節(jié)。阿隆索戴上了紅色的圍巾，收到了來自中國的禮物。這段視頻是“央視軍事”官方賬號6個多月以來點贊量最高的內(nèi)容?！叭嗣窨哲姟庇霉俜劫~號表示：“中國空軍不會忘記老朋友?！?/p>

(應受訪者要求，崔亮為化名)

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杜佳冰來源：中國青年報